江神子
[宋代] 苏轼
序言: 陶渊明以正月五日遊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馀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遊也。」乃作长短句,以《江神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译文

在世俗沉沉的醉梦里了悟人生真谛的清醒者,算起来也只有陶渊明,是我的跨越时空的知音。尝尽世态炎凉,宦海浮沉,回归田园依旧躬身耕耘。欣逢昨夜春雨如甘霖,把我的东坡田园滋润,更有喜鹊报喜来,晴暖气象新。

最爱听雪堂西畔一道幽泉的潺潺;最爱看北山倾斜的身姿,还有小溪横流在山前;南望亭台丘壑,错落有致,四望亭的后丘耸立高山巅;这山水田园一一是渊明境界,真真是当年斜川再现。叹一声吾老矣,就此寄馀年。

注释

江神子:词牌名。据唐·崔令钦《教坊记》、敦煌曲子词与现存晚唐前文人词,均无载录《江城子》,故是调当兴于晚唐。王昆吾《唐代酒令艺术》谓是调源自唐著词曲调,即唐时酒令,知是调始流行于晚唐酒筵上,经文人加工,遂成小令词调。唐五代时为单调,始见《花间集》韦端己词,单调三十五字,七句五平韵,间有三十六字、三十七字诸格。可见唐五代《江城子》调兴之初,格式尚未定型。全唐五代以《江城子》词约十六首,由七位词人所作,以端己最长,当为最早依调填词者。五代时,欧阳炯单调词添一衬字变尾二句为七言句,开宋词「衬字法」。牛松卿单调词添二字于第二句,开宋词「添字法」。尹参卿单调词摊破首句为两三言句,开宋词「减字法」、「摊破法」。北宋初,是调作者甚少,晏同叔、柳耆卿、欧阳文忠诸大家均无《江城子》传世,唯张子野有两首《江城子》。至东坡始变双调,由是词格渐定。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中考东坡首用是调约于熙宁年间,《江神子·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与《江神子·孤山竹阁送述古》即东坡初创之作,仍承唐五代词柔婉细腻之风。元丰间,《江神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和《江神子·密州出猎》开一代词风,引时人乃至后代追和。是调衰于金元,近三分之一为道士所作,内容多涉道教。《钦定词谱》:「晁无咎改名《江神子》,韩涧泉词有『腊后春前邨意远』句,更名《邨意远》。」严建文《词牌释例》:「《江城子》,又名《江神子》、《邨意远》、《水晶帘》,……清李符曾《词家辨证》云:『南唐人张泌有《江城子》二阕,五代欧阳炯用此调填词有『如西子镜,照江城』句,含本意……」《唐圭璋推荐唐宋词》注:「《江城子》调应由咏江城事而得名。『子』为曲名后缀。本篇用原始题意咏扬子江畔古城金陵。」可知调因欧词「如西子镜,照江城」句得名。欧词虽非现存《江城子》首作,然咏江城金陵事而归本意。有单调四体,分三十五字、三十六字、三十七字三种;双调一体,七十字,上下阕各七句,五平韵。格律多为平韵格,双调体偶有填仄韵者。

调注:元延祐本作「江城子」。《苏长公二妙集》本、茅维《苏集》本调名下原校:「『神』一作『城』」。

题注:傅子立注:「公旧注云:『陶渊明已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馀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神子》歌之。』」刘尚荣按:「元延祐本删『公旧注云』四字,径以旧注为词叙。毛本、朱本、龙本同元延祐本。『使』,原作『彼』,今据明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毛本改;『乃作长短句,以《江神子》歌之』,明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茅维《苏集》本无此十一字,元延祐本、毛本『江神子』作『江城子』。」

斜川:龙榆生笺:「陶渊明《游斜川》诗序:『辛丑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尔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

雪堂:龙榆生笺引宋·王宗稷《东坡年谱》:「以《东坡图》考之,自黄州门至雪堂四百三十步。《雪堂问》:『苏子得废园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于四壁之闲,无容隙也。』其名盖起于此。」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句:傅子立注:「世人于梦中颠倒,醉中昏迷。而能在梦而了、在醉而醒者,非公与渊明之徒,其谁能哉!」

乌鹊喜:傅子立注:「『乌鹊』,阳鸟,先事而动,先物而应。汉武帝时,天新雨止,闻鹊声,帝以问东方朔,方朔曰:『必在殿后柏木枯枝上,东向而鸣也。』验之,果然。」刘尚荣按:「《初学记·卷三十·〈鸟部·鹊第六〉》引《易统卦》原文作『鹊者阳鸟,先物而动,先事而应。』东方朔事详《太平御览·卷九百二十一·〈羽族部·鹊〉》引《东方朔别传》:『孝武皇帝时,闲居无事,燕坐未央前殿。天新雨止,当此时,方朔执戟在殿阶旁,屈指独语。上从殿上见朔,呼问之:「生独所语者,何也?」朔对曰:「殿后柏树上,有鹊立枯枝上,东向而鸣也。」帝使视之,果然。问朔何以知之,对曰:「以人事言之,风从东方来,鹊尾长,傍风则倾,背风则蹶。必当顺风而立,是以知之。」』」乌,傅注本原作「鸟」,注文亦作「鸟」。按「鸟」仄声,违词律。据元延祐本、明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毛本改。

馀龄:傅子立注:「韩文公诗:『吾其寄馀龄。』」刘尚荣按:「句出韩昌黎《过南阳》,见宋魏仲举编《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六》,别见《全唐诗·卷三百四十一》。」

赏析

这首词充满了强烈的主观情绪,起笔甚为突兀,直以渊明就是自己的前生。他后来作的《和陶饮酒二十首》序云:「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陶渊明好饮酒,自言:「馀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饮酒二十首》序)东坡能理解渊明饮酒的心情,深知他在梦中或醉中实际上都是清醒的,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充满了辛酸的情感,这种情况又与渊明偶合,两人的命运何其相似。渊明因不满现实政治而归田,东坡却是以罪人的身份在贬所躬耕,这又是两人的不同之处。但他以旷达的态度对待人生的逆境,以逆为顺,因而「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这些春天富于生气的景物使他欢欣,感到适意。

词的下阕略叙东坡雪堂周围的景观。鸣泉、小溪、山亭、远峰,日与耳目相接,正如其《雪堂问潘邠老》所说:「馀之此堂,追其远者近之,收其近者内之,求之眉睫之间,是有八荒之趣。」仅以粗略的几笔勾画,表现出田园生活恬静清幽的境界,「意适于遊,情寓于望」,超世遗物。作者接着以「都是斜川当日景」作一小结,是因心慕渊明,向往其斜川当日之遊,遂觉所见亦斜川当日之景,同时又引申出更深沉的感慨。陶渊明四十一岁弃官归田,后来未再出仕,五十岁时作斜川之遊。东坡这时已经四十七岁,躬耕东坡,一切都好像渊明当日的境况,而不知是否也会像渊明一样就此以了馀生。那时王安石已罢政数年,章惇、蔡确等后期变法派执政,政治生活黑暗,东坡东山再起的希望很小,因而产生迟暮之感,有于此终焉之意。结句「吾老矣,寄馀龄」的沉重悲叹,说明东坡不是自我麻木,盲目乐观,而是对政局存在深深的忧虑,是「梦中了了」者。

这首词似随手写出,未曾着意经营,而词人胸中自有成熟的构想,故下笔从容不迫,不求工而自工。从纵的方面看:醉醒连渊明,渊明连躬耕,躬耕连东坡,东坡连及雪堂与周围景物,景物连斜川,最后回应到陶渊明《遊斜川》诗之「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迤逦写来,环环相扣,总不离于本题。从横的方面看:写周围景物,于所居之东坡则加细,说及一夜至晓的春雨、新晴;对西南诸景则只大略点出泉、溪、亭、丘,似零珠之散,合之则俨然是一幅东坡坐眺图,总归到「都是斜川当日景」之内,诚亦「至今使人想见其处」。以似斜川当日之景,引出对斜川当日之遊的向往,对陶《遊斜川》诗结尾所云「中觞纵遥怀,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当亦冥契于心。东坡对付逆境有自己的特殊态度。他对生活有信心,善于从个人痛苦情绪中解脱出来,很快适应环境,将生活安排得很好,随遇而安。从这首词里也侧面反映了他与险恶环境作鬬争的方式:躬耕东坡,自食其力,窃比渊明澹焉忘忧的风节,而且对谪居生活感到适意,怡然自乐,令政敌们对他无可奈何。东坡有时难免有一点衰迟之感,却也留心着局势的变化,注意保存自己,不久神宗皇帝死后,哲宗即位,他又起复,积极从政了。

评析

这首词作于苏东坡贬谪黄州期间。他以自己「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自比于晋代诗人陶渊明斜川之遊,融说理、写景和言志于一炉,在词中表达了对渊明的深深仰慕之意,抒发了随遇而安、乐而忘忧的旷达襟怀。作品平淡中见豪放,充满恬静闲适而又粗犷的田园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