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元宵
[宋代] 李清照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译文

落日金光灿灿,像熔化的金水一般,暮云色彩波蓝,仿佛碧玉一样晶莹鲜艳景致如此美好,可我如今又置身于何地哪边?新生的柳叶如绿烟点染,《梅花落》的笛曲中传出声声幽怨,春天的气息已露倪端。但在这元宵佳节融和的天气,又怎能知道不会有风雨出现?那些酒朋诗友驾着华丽的车马前来召唤,我只能报以婉言,因为我心中愁闷焦烦。

记得汴京繁盛的岁月,闺中有许多闲暇,特别看重这正月十五。帽子镶嵌着翡翠宝珠,身上带着金捻成的雪柳,个个打扮得俊丽整齐。如今容颜憔悴,头发蓬松也无心梳理,更怕在夜间出去。不如从帘儿的底下,听一听别人的欢声笑语。

注释

永遇乐(lè):词牌名。有平韵、仄韵两体,仄韵始于柳永。双调一百零四字。又名《消息》。

落日熔(róng)金:落日的颜色好像熔化的黄金。

合璧:像璧玉一样合成一块。

吹梅笛怨:梅,指乐曲《梅花落》,用笛子吹奏此曲,其声哀怨。

次第:这里是转眼的意思。

香车宝马:这里指贵族妇女所乘坐的、雕镂工致装饰华美的车驾。

中州:即中土、中原。这里指北宋的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

三五:十五日。此处指元宵节。

铺翠冠儿:饰有翠羽的女式帽子。

捻(niǎn)金雪柳:元宵节女子头上的装饰。雪柳,雪白如柳叶之头饰;以素绢和银纸做成的头饰(参见《岁时广记·卷十一》)。

簇带:簇,聚集之意;带即戴,加在头上谓之戴。

济楚:美好、端整、漂亮。

簇带、济楚均为宋时方言,意谓头上所插戴的各种饰物。:

风鬟(huán):指女子的头发。

赏析

这首词虽写元夕,却一反常调,以今昔元宵的不同情景作对比,抒发了深沉的盛衰之感和身世之悲。

这首词通过南渡前后过元宵节两种情景的对比,抒写离乱之后,愁苦寂寞的情怀。上阕从眼前景物抒写心境。下阕从今昔对比中抒发国破家亡的感慨,表达沉痛悲苦的心情。全词情景交融,跌宕有致。由今而昔,又由昔而今,形成今昔盛衰的鲜明对比。感情深沉、真挚。语言于朴素中见清新,平淡中见工致。

上阕写今年元宵节的情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着力描绘元夕绚丽的暮景,写的是落日的光辉,像熔解的金子,一片赤红璀璨;傍晚的云彩,围合着璧玉一样的圆月。两句对仗工整,辞采鲜丽,形象飞动。但紧接着一句「人在何处」,却宕开去,是一声充满迷惘与痛苦的长叹。这里包含着词人由今而昔、又由昔而今的意念活动。置身表面上依然热闹繁华的临安,恍惚又回到「中州盛日」,但旋即又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幻觉,因而不由自主地发出「人在何处」的叹息。这是一个饱经丧乱的人似曾相识的情景面前产生的一时的感情活动,看似突兀,实则含蕴丰富,耐人咀嚼。「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三句,又转笔写初春之景:浓浓的烟霭的熏染下,柳色似乎深了一些;笛子吹秦出哀怨的《梅花落》曲调,原来先春而开的梅花已经凋谢了。这眼前的春意究竟有多少呢?「几许」是不定之词,具体运用时,意常侧重于少。「春意知几许」,实际上是说春意尚浅。词人不直说梅花已谢而说「吹梅笛怨」,借以抒写自己怀念旧都的哀思。正因为这样,虽有「染柳烟浓」的春色,却只觉春意味少。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承上描写作一收束。佳节良辰,应该畅快地游乐了,却又突作转折,说转眼间难道就没有风雨吗?这种突然而起的「忧愁风雨」的心理状态,深刻地反映了词人多年来颠沛流离的境遇和深重的国难家愁所形成的特殊心境「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词人的晚景虽然凄凉,但由于她的才名家世,临安城中还是有一些贵家妇女乘着香车宝马邀她去参加元宵的诗酒盛会。只因心绪落寞,她都婉言推辞了。这几句看似平淡,却恰好透露出词人饱经忧患后近乎漠然的心理状态。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由上阕的写今转为忆昔。中州,本指今河南之地,这里专指汴京;三五,指正月十五元宵节。遥想当年汴京繁盛的时代,自己有的是闲暇游乐的时间,而最重视的是元宵佳节。「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这天晚上,同闺中女伴们戴上嵌插着翠鸟羽毛的时兴帽子,和金线捻丝所制的雪柳,插戴得齐齐整整,前去游乐。这几句集中写当年的着意穿戴打扮,既切合青春少女的特点,充分体现那时候无忧无虑的游赏兴致,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汴京的繁华热闹。以上六句忆昔,语调轻松欢快,多用当时俗语,宛然少女心声。

但是,昔日的繁华欢乐早已成为不可追寻的幻梦,「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历尽国破家倾、夫亡亲逝之痛,词人不但由簇带济楚的少女变为形容憔悴、蓬头雾鬓的老妇,而且心也老了,对外面的热闹繁华提不起兴致,懒得夜间出去。「盛日」与「如今」两种迥然不同的心境,从侧面反映了金兵南下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和词人相隔霄壤的生活境遇,以及它们词人心灵上投下的巨大阴影。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却又横生波澜,词人一方面担心面对元宵胜景会触动今昔盛衰之慨,加深内心的痛苦;另一方面却又怀恋着往昔的元宵盛况,想观赏今夕的繁华中重温旧梦,给沉重的心灵一点慰藉。这种矛盾心理,看来似乎透露出她对生活还有所追恋的向往,但骨子里却蕴含着无限的孤寂悲凉。面对现实的繁华热闹,她却只能隔帘笑语声中聊温旧梦。这是何等的悲凉!

评析

此词以对比手法,写了北宋京城汴京和南宋京城临安元宵节的情景,借以抒发自己的故国之思,并含蓄地表现了对南宋统治者苟且偷安的不满。上阕写元宵佳节寓居异乡的悲凉心情,着重对比客观现实的欢快和她主观心情的凄凉;下阕着重用作者南渡前在汴京过元宵佳节的欢乐心情,来同当前的凄凉景象作对比。全词用语极为平易,化俗为雅,未言哀但哀情溢于言表,委婉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心中的大悲大痛,堪称词坛大手笔。

辑评

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上》:易安居士李氏,赵明诚之妻……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云「落日镕金,暮云合璧」,已自工致。至于「染柳烟轻,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后叠云:「于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

宋·刘辰翁《须溪词》:馀自辛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

宋·张炎《词源·卷下》:至如李易安《永遇乐》云:「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此词亦自不恶。而以俚词歌于坐花醉月之际,似乎击缶韶外,良可叹也。

明·杨慎《词品·卷二》:辛稼轩词「泛菊杯深,吹梅角暖」,盖用易安「染柳烟轻,吹梅笛怨」也。然稼轩改数字更工,不妨袭用。不然,岂盗狐白裘手邪?

明·徐士俊《古今词统·卷十二》:(眉批)辛词「泛菊杯深,吹梅角暖」,与易安句法同。

清·沈雄《古今词话·词品·卷下》:李易安「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又「于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杨用修以其寻常语度入音律,殊为自然。

清·水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词曲类一》:张端义《贵耳集》极推其元宵词《永遇乐》、秋词《声声慢》,以为闰阁有此文笔,殆为间气,良非虚美。虽篇帙无多,固不能不宝而存之,为词家一大宗矣。

清·谢章铤《赌棋山庄集·词话卷三》:柳屯田「晓风残月」,文洁而体清;李易安「落日」「暮云」,虑周而藻密。综述性灵,敷写气象,盖骎骎乎大雅之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