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宋代] 辛弃疾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译文

登亭凭吊古代遗迹,只落得满腔愁绪。钟山龙盘,石城虎踞,真帝王之都在哪里呢?只留下了六朝兴亡古迹。夕阳斜照在迷茫的柳树上;在水边觅食的鸟儿,急促地飞回窝巢;垅上的乔木,被狂风吹打,飘落下片片黄叶;一只孤零零的小船,漂泊在秦淮河中,匆匆地向西边驶;不知何人,吹奏起悲凉的笛声。

官谢安一代风流,晚年仍不免忧谗畏讥,至有泪落哀筝之悲。谢安将建功立业的机会都交付给儿辈如谢玄等,自己则以下棋消磨时光。官耿耿心曲难为人知,时不我待,惟有借酒浇愁。朝来遥望江头,风急浪高,直有推翻房屋之势。

注释

赏心亭:《景定建康志·卷二十二》:“赏心亭在下水门之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丁晋公谓建。景定元年,亭燬。马公光祖重建。”辛稼轩特爱登此亭眺望。

史留守致道:史正志,字致道,江都(今江苏 江都县)人。乾道三年到六年(公元1167年到公元1170年)知建康府,兼沿江水军制置使兼提举学事。《乾隆·扬州志·卷二十八·人物门》:“史正志,字致道,绍兴二十一年进士。丞相陈康伯荐于朝,除枢密院编修。……高宗视师江上,上《恢复要览》五篇。车驾驻建康,言三国 六朝形势与今日不同,要当无事则都钱塘,有事则幸建康。诏下集议,从之。寻除司农寺丞。孝宗即位,除度支员外郎。后因论左帑南库西库窠名差互,忤时相,以散官谪永州,寻复原官。除右文殿修撰知静江府,未赴而罢。后归老姑苏,号吴门老圃。著有《建康志》、《菊谱》。”《景定建康志·卷十四·建炎以来年表》:“乾道三年九月二十四日,左朝奉郎充集英殿修撰史正志知府事,兼沿江水军制置使兼提举学事。乾道六年二月二十二日改知成都府。”

留守:即行宫留守、宋室南渡初,高宗一度驻跸建康,故称建康为行宫。

危楼:高楼,此代指赏心亭。

斛:古人以十斗为一斛。

虎踞龙盘:《太平御览·州郡一》引张勃《吴录》:“刘备曾使诸葛亮至京,因覩秣陵山阜,叹曰:‘锺山龙盘,石头虎踞,真帝王之宅也。’”唐·李商隐《咏史》诗:「北湖 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锺山何处有龙盘。」

兴亡:指六朝兴亡古迹。三国时吴国孙权,东晋司马睿及南朝的宋、齐、梁、陈曾先后建都于金陵(建康)。

陇上:田埂,此泛指田野。

喷霜竹:印吹笛。宋·黄庭坚《念奴娇·断虹霁雨》词,其序云:「八月十七日,同诸甥步自永安城楼,过张宽夫园待月。偶有名酒,因以金荷酌众客。客有孙彦立,善吹笛。援笔作乐府长短句,文不加点。」其结句云:“孙郎微笑,坐来声歕霜竹。”霜竹,秋天之竹,代指竹笛。

安石:即谢安。《晋书·卷七十九·谢安传》:“谢安,字安石,……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安虽放情丘壑,然每游赏,必以妓女从。……屡违朝旨,高卧东山,……时安弟万为西中郎将,总藩任之重,……及万废黜,安始有仕进志。……时苻坚强盛,疆埸多虞,诸将败退相继。安遣弟石及兄子玄等应机征讨,所在尅捷。……玄等既破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安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雅志未就,遂遇疾笃。”

泪落哀筝曲:《晋书·卷八十一·桓宣列传·族子伊传》:“(桓)伊字叔夏,……性谦素,……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时谢安女婿王国宝专利无检行,安恶其为人,每抑制之。及孝武末年,嗜酒好肉,而会稽王道子昏醟(yòng)尤甚,惟狎昵谄邪,于是国宝谗谀之计稍行于主相之间。而好利险诐之徒,以安功名盛极,而构会之,嫌隙遂成。帝召伊饮讌,安侍坐。帝命伊吹笛。伊即吹为一弄,乃放笛云:‘臣于筝分乃不及笛,然自足以韵合歌管,请以筝歌,并请一吹笛人。’……伊便抚筝而歌《怨诗》曰:‘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滕》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声节慷慨,俯仰可观。安泣下沾衿,乃越席而就之,捋其须曰:‘使君于此不凡!’帝甚有愧色。”

长日惟消棋局:唐·张固《幽闲鼓吹》:「宣宗坐朝次对,官趋至,必待气息平均,然后问事。令狐相进李远为杭州。宣宗曰:『比闻李远诗云:「长日惟销一局棋」,岂可以临郡哉?』对曰:『诗人之言,不足有实也。』仍荐远廉察可任,乃俞之。」

宝镜难寻:疑此句典出李浚《松窗杂录》:「卫公长庆中在浙右,会有渔人于秦淮垂机网下深处,忽觉力举异于常时。及歛就水次,卒不获一鳞。忽得古铜镜可尺馀,光浮于波际。渔人惊取照之,历历尽见五藏六府,营脉动竦骇神魄,因腕战而坠。渔人偶话于舍旁,遂乃闻之于公(李德裕),尽周岁万计穷索水底,终不复得。」

碧云将暮:南北朝·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宋·柳永《洞仙歌》词:“伤心最苦,竚立对碧云将暮。”

谁劝杯中绿:唐·白居易《和梦得游春诗一百韵》:“行看须间白,谁劝杯中绿。”

“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句:唐·杜甫《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诗:“高浪垂翻屋,崩崖欲压床。”宋·陆游《南唐书·史虚白》:“元宗南游豫章,次蠡泽,虚白鹤裘黎杖,迎谒道旁,元宗驻跸劳问曰:‘处士居山之间亦尝有所赋乎?’曰:‘近得溪居诗一首。’使诵之,曰:‘风雨揭却屋,浑家醉不知。’元宗变色。”宋·苏轼《次韵刘景文登介亭》诗:“涛江少酝藉,高浪翻雪屋。”

赏析

登览怀古之作,往往以历史的变迁寄寓对国事的感慨,借古讽今,以雄深跌宕为胜。对于知己的唱和之作,往往是心语的倾诉,以诚挚深切为高。要将这两种意思打和成一片,就需要糅合两种不同的美学风格,兼有雄深与温婉。这是一种难以达到的妙境,而本词显然达到了这一境界。

此词分以下几个方面下笔:建康的地理形势、眼前的败落景象,并用东晋名相谢安的遭遇自喻,表达词人缺乏知音同志之士的苦闷,最后用长江风浪险恶,暗指南宋的危局。

开头三句,开门见山,直接点明主题,抒发内心感情基调。然后再围绕主题,一层一曲地舒展开来。“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是说词人登上高楼,触景生情,引起无限感慨。“闲愁千斛”,是形容愁苦极多。“闲愁”,是作者故作轻松之笔,其实是作者关心国事但身不在要位始终不能伸抗金之志的深深忧愁。

四、五两句,采用自问自答的方式,把“吊古伤今”落到实处。“虎踞龙蟠何处是”?问话中透出今不比昔的悲凉。据《金陵图经》记载:“石头城在健康府上元县西五里。诸葛亮谓吴大帝曰:‘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都也。’”正因为如此,健康曾经成为六朝的国都。但在辛稼轩看来,此时却徒留空名,和一片败亡的气息。这里暗中,谴责南宋朝廷不利用健康的有利地形抗击金兵、收复中原饱含感情的问答异常生动地勾画出词人大声疾呼、痛苦欲绝、气愤填膺的形象。“兴亡满目”,“兴亡”是偏义词,侧重于“亡”字。

“柳外斜阳”五句,是健康眼前的景象,把“兴亡满目”落到实处,渲染一种国势渐衰悲凉凄楚的气氛:夕阳斜照在迷茫的柳树上;在水边觅食的鸟儿,急促地飞回窝巢;垅上的乔木,被狂风吹打,飘落下片片黄叶;一只孤零零的小船,漂泊在秦淮河中,匆匆地向西边驶;不知何人,吹奏起悲凉的笛声。映入词入眼帘怎能不勾起作者忧国的感叹。同时词人独选此景,也正是意在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从构思而言,上阕三个层次,采用层层递进、环环紧扣的笔法,衔接极为严密。而各个层次,又都从不同的角度,加深和强化主题。

上阕十句侧重于吊古伤今。下阕十句则侧重于表现词人志不得神、无法实现抗金国收河山壮志的愁苦,及其对国家前途的忧虑。下阕亦分三个层次,前五句为一个层次,是曲笔。次三句为一个层次,是直抒胸臆。最后两句为一个层次,是比喻。各层次的笔法虽不相同,但能相辅相成,浑然符契。

“却忆安石风流”五句,用谢安(安石)受谗被疏和淝水之战等典故。前三句写谢安早年寓居会稽,与王羲之等知名文人,“渔弋山水”、“言咏属文”,风流倜傥逍遥洒脱。作者借此表达自己本也可隐居安逸但忧国之心使其尽小国事,以至“泪落哀筝曲”。晋孝武帝司马曜执政,谢安出任宰相,后来受谗被疏远。

“泪落哀筝曲”,是写谢安被疏远后,孝武帝有次设宴款待大将桓伊,谢安在座。桓伊擅长弹筝,谢安为孝武帝弹一曲《怨诗》,借以表白谢安对皇帝的忠心,和忠而见疑的委屈,声节慷慨,谢安深受感动,泪下沾襟。孝武帝亦颇有愧色。词人在此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曲折隐晦地表达未见重用志不得伸的情怀。“儿辈”两句,写谢安出任宰相未被疏前,派弟弟谢石和侄儿谢玄领兵八万,在淝水大败前秦苻坚九十万大军的事。当捷报传到健康,谢安正在和别人下棋。谢安了无喜色,仍下棋如故。别人问谢安战况时,谢安才漫不经心的答道:“小儿辈遂已破贼。”这段历史,本来说明谢安主持国事,沉着与矜持。可是,辛稼轩改变了它的原意,把词意变成:建立功名的事,让给小儿辈干吧,我只须整天下棋消磨岁月!不难看出,这里包含着词人壮志未酬、虚度年华的愁苦,同时也给予议和派以极大的讽刺。

辛稼轩为词气魄不亚于东坡,但这里却屡用喻指,语含讥讽,可见长期的压抑使之极度愤懑,而面对现实除了无奈更别无他法。

“宝镜”三句,笔锋又双从历史转到现实,词人用寻觅不到“宝镜”、夜幕降临、无人劝酒,暗喻壮志忠心不为人知、知音难觅的苦闷。“宝镜”,唐李濬《松窗杂录》载秦淮河有渔人网得宝镜,能照见五脏六腑,渔人大惊,失手宝镜落水,后遂不能再得。这里借用此典,意在说明自己的报国忠心保国之才无人鉴察。刘熙载说:“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俚语、瘦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姿是何敻异!”(《艺概·词曲概》)的确,“宝镜”三句,感情基调虽然悲愤沉郁,但词句却含蓄蕴藉,优美动人。

最后两句,境界幽远,寓意颇深。它写词人眺望江面,看到狂风怒号,便预感到风势将会愈来愈大,可能明朝长江卷起的巨浪,会把岸上的房屋推翻。这两句不仅写出江上波涛的险恶,也暗示对时局险恶的忧虑。

“吊古”之作,大都抒发感慨或鸣不平。辛稼轩写得尤其成功,感人至深。《宋史》本传称其“雅善长短句,悲壮激烈”。即说明辛词此类作品的豪放风格。

评析

宋孝宗乾道四年(公元1168年),辛稼轩任建康(今江苏南京)通判,当时他南归已经七个年头,而他期望的抗金复国事业,却毫无进展,而且还遭到朝中议和派的排挤打击。

词人在一次登健康赏心亭时,触景生情,感慨万千,便写下此作,呈送建康行宫留守史致道,以表达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对议和派排斥爱国志士的激愤。全词采用吊古伤今的手法,来表现主题思想,写景时,寓情于景,感情极其浓郁;抒情时,吊古伤今,笔调极为深沉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