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
[宋代] 张孝祥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消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译文

伫立漫长的淮河岸边极目望远,关塞上的野草丛茂是平阔的荒原。北伐的征尘已暗淡,寒冷的秋风在劲吹,边塞上的静寂悄然。我凝神伫望,心情黯淡。追想当年的中原沧陷,恐怕是天意运数,并非人力可扭转;在孔门弟子求学的洙水和泗水边,在弦歌交奏的礼乐之邦,也已变成膻腥一片。隔河相望是敌军的毡帐,黄昏落日进牛羊返回圈栏,纵横布置了敌军的前哨据点。看金将夜间出猎,骑兵手持火把照亮整片平川,胡笳鼓角发出悲壮的声音,令人胆战心寒。

想我腰间弓箭,匣中宝剑,空自遭了虫埃的侵蚀和污染,满怀壮志竟不得施展。时机轻易流失,壮心徒自雄健,刚暮将残。光复汴京的希望更加渺远。朝廷正推行礼乐以怀柔靖远,边境烽烟宁静,敌我暂且休兵。冠服乘车的使者,纷纷地奔驰匆匆,实在让人羞愧难以为情。传说留下中原的父老,常常盼望朝廷,盼望皇帝仪仗,翠盖车队彩旗蔽空,使得行人来到此地,一腔忠愤,怒气填膺,热泪倾洒前胸。

注释

六州歌头:词牌名。

长淮:指淮河。宋高宗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与金和议,以淮河为宋金的分界线。此句即远望边界之意。

关塞莽然平:草木茂盛,齐及关塞。谓边备松驰。莽然,草木茂盛貌。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句:意谓飞尘阴暗,寒风猛烈,边声悄然。此处暗示对敌人放弃抵抗。

黯销凝:感伤出神之状。黯,精神颓丧貌。

当年事:指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中原沧陷的靖康之变。

殆:似乎是。

洙、泗:鲁国二水名,流经曲阜(春秋时鲁国国都),孔子曾在此讲学。

弦歌地:指礼乐文化之邦。《论语·阳货》:「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邢昺疏:「时子游为武城宰,意欲以礼乐化导于民,故弦歌。」

「洙泗上,弦歌地,亦膻(shān)腥。」句:意谓连孔子故乡的礼乐之邦亦陷于敌手。膻,腥臊气。

毡乡:指金国。北方少数民族住在毡帐里,故称为毡乡。

落日牛羊下:定望中所见金人生活区的晚景。《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区(ōu)脱纵横:土堡很多。区脱,匈奴语称边境屯戍或守望之处。

名王:此指敌方将帅。

宵猎:夜间打猎。

骑火:举者火把的马队。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二句:写敌军威势。

埃蠹(dù):尘掩虫蛀。

零:尽。

渺神京:收复京更为渺茫。神京,指北宋都诚汴京。

干羽方怀远:用文德以怀柔远人,谓朝廷正在向敌人求和。干羽,干盾和翟羽,都是舞蹈乐具。

静烽燧(suì):边境上平静无战争。烽燧,即烽烟。

冠盖:冠服求和的使者。

驰骛(wù):奔走忙碌,往来不绝。

若为情:何以为情,犹太今之「怎么好意思」。

翠葆霓旌:指皇帝的仪仗。翠葆,以翠鸟羽毛为饰的车盖。霓旌,像虹霓似的彩色旌旗。

填膺:塞满胸怀。

赏析

此词里描写了沦陷区的荒凉景象和敌人的骄横残暴,抒发了反对议和的激昂情绪。

上阕,描写江淮区域宋金对峙的态势。「长淮」二字,指出当时的国境线,含有感慨之意。自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宋「与金国和议成,立盟书,约以淮水中流画疆」(《宋史·高宗纪》)。昔日曾是动脉的淮河,如今变成边境。这正如后来杨万里《初入淮河》诗所感叹的:「人到淮河意不佳」,「中流以北即天涯!」国境已收缩至此,只剩下半壁江山。极目千里淮河,南岸一线的防御无屏障可守,只是莽莽平野而已。江淮之间,征尘暗淡,霜风凄紧,更增战后的荒凉景象。

「黯销凝」一语,揭示出词人的壮怀,黯然神伤。追想当年靖康之变,二帝被掳,宋室南渡。谁实为之?天耶?人耶?语意分明而着以「殆」、「非」两字,便觉摇曳生姿。洙、泗二水经流的山东,是孔子当年讲学的地方,如今也为金人所占,这对于词人来说,不禁从内心深处激起震撼、痛苦和愤慨。自「隔水毡乡」直贯到歇拍,写隔岸金兵的活动。一水之隔,昔日耕稼之地,此时已变为游牧之乡。帐幕遍野,日夕吆喝着成群的牛羊回栏。「落日」句,语本于《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更应警觉的是,金兵的哨所纵横,防备严密。尤以猎火照野,凄厉的笳鼓可闻,令人惊心动魄。金人南下之心未死,国势仍是可危。

下阕,抒写复国的壮志难酬,朝延当政者苟安于和议现状,中原人民空盼光复,词情更加悲壮。换头一段,词人倾诉自己空有杀敌的武器,只落得尘封虫蛀而无用武之地。徒具雄心,却等闲虚度。绍兴三十一年的秋冬,孝祥闲居往来于宣城、芜湖间,闻采石大捷,曾在《水调歌头·和庞佑甫》一首词里写道:「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但到建康观察形势,仍感报国无门。所以「渺神京」以下一段,悲愤的词人把词笔犀利锋铓直指偏安的小朝廷。汴京渺远,何时光复!所谓渺远,岂但指空间距离之遥远,更是指光复时间之渺茫。这不能不归罪于一味偷安的朝廷。「干羽方怀远」活用《尚书·大禹谟》「舞干羽于两阶」故事。据说舜大修礼乐,曾使远方的有苗族来归顺。词人借以辛辣地讽刺朝廷放弃失地,安于现状。所以下面一针见血揭穿说,自绍兴和议成后,每年派遣贺正旦、贺金主生辰的使者、交割岁币银绢的交币使以及有事交涉的国信使、祈请使等,充满道路,在金受尽屈辱,忠直之士,更有被扣留或被杀害的危险,有被扣留或被杀害的危险。即如使者至金,在礼节方面仍须居于下风。岳珂《桯史》记载:「……礼文之际,多可议者,而受书之仪特甚。逆亮(金主完颜亮)渝平,孝皇(宋孝宗)以奉亲之故,与雍(金世宗完颜雍)继定和好,虽易称叔侄为与国,而此仪尚因循未改,上(孝宗)常悔之。」这就是「若为情」——何以为情一句的事实背景,词人所以叹息痛恨者。「闻道」两句写金人统治下的父老同胞,年年盼望王师早日北伐收复天地。「翠葆霓旌」,即饰以鸟羽的车盖和彩旗,是皇帝的仪仗,这里借指宋帝车驾。词人的朋友范成大八年后使金,过故都汴京,有《州桥》一诗:「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曾在陕西前线战斗过的陆游,其《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一诗中也写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皆可印证。这些爱国诗人、词人说到中原父老,真是同深感慨。作者举出中原人民向往故国,殷切盼望复国的事实,就更深刻地揭露偏安之局是多么违反人民意愿,更使人感到无比气愤的事。结尾三句顺势所至,更把出使者的心情写出来。孝祥伯父张邵于建炎三年使金,以不屈被拘留幽燕十五年。任何一位爱国者出使渡淮北去,就都要为中原大地的长期不能收复而激起满腔忠愤,为中原人民的年年伤心失望而倾泻出热泪。「使行人到此」一句,「行人」或解作路过之人,亦可通。北宋刘潜、李冠两首《六州歌头》,一咏项羽事,一咏唐玄宗、杨贵妃事,末皆用此句格。刘作曰「遣行入到此,追念痛伤情,胜负难凭」;李作曰「使行人到此,千古只伤歌,事往愁多」。孝祥此语大概亦袭自前人。

纵观全词,上阕又可各分为三小段,作者在章法上也颇费心思。宴会的地点在建康,词人唱出「长淮望断」,他不让听者停留在淮河为界的苦痛眼前现实,而且紧接着以「追想当年事」一语把大家的心绪推向北方更广大的被占区,加重其山河破碎之感。这时又突然以「隔水毡乡」提出警告,把众宾的注意力再引回到「胡儿打围涂塘北,烟火穹庐一江隔」(张孝祥《和沈教授子寿赋雪》诗句)的现实中来。一阕之内,波澜迭起。换头以后的写法又有变化。承上阕指明的危急形势,首述恢复无期、报国无门的失望;继斥朝廷的忍辱求和;最后指出连过往的人(包括赴金使者)见到中原遗老也同样悲愤。这样高歌慷慨,愈转愈深,不仅充分表达了词人的无限悲愤之情,更有力地激发起人们的爱国热情。据南宋无名氏《朝野遗记》说:「歌阕,魏公(张浚)为罢席而入」,可见其感人之深。

这首词的强大生命力就在于词人「扫开河洛之氛祲,荡洙泗之膻腥者,未尝一日而忘胸中」的爱国精神。正如词中所显示,熔铸了民族的与文化的、现实的与历史的、人民的与个人的因素,是一种极其深厚的爱国主义精神。所以一旦倾吐为词,发抒忠义就有「如惊涛出壑」的气魄(南宋滕仲固跋郭应祥《笑笑词》语,据称于湖一传而得吴镒,再传而得郭)。同时,《六州歌头》篇幅长,格局阔大。多用三言、四言的短句,构成激越紧张的促节,声情激壮,正是词人抒发满腔爱国激情的极佳艺术形式。词中,把宋金双方的对峙局面,朝廷与人民之间的尖锐矛盾,加以鲜明对比。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示了那个时代的宏观历史画卷,强有力地表达出人民的心声。就像杜甫诗历来被称为诗史一样,这首《六州歌头》,也完全可以被称为词史。

评析

此词为感时抒愤,充满爱国激情。上阕铺写江淮宋金对峙形势。「平」、「悄」,见边防静寂无险可守。「追想」贯以下六句,回溯靖康之难,感叹中原沉沦。「隔水毡乡」,谓强虏一水之隔,近在咫尺,呼应首句,折入现实。「区脱」、「宵猎」、「骑火」、「笳鼓」,状敌方演武临边,有声有色,虎视眈眈。与上文「悄边声」适成对照。下阕倾诉壮志难酬的忠愤。「念」字领起,感念无地用武,岁月不居一层,朝廷休兵主和一层,遗民盼望恢复一层,末后收拢到志士的忠愤泪水。全篇叙事、陈情、次第井然,铺叙展衍,气局阔大,骈散排比,节奏紧促,辞情激壮,感愤淋漓。

辑评

陈霆《渚山堂词话》:张安国在沿江帅幕。一日预宴,赋《六州歌头》云……歌罢,魏公流涕而起,掩袂而入。

毛晋《于湖词跋》:于湖《歌头》诸曲骏发踔厉,寓以诗人句法者也。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惟「忠愤气填膺」一句,提明忠愤,转浅转显,转无馀味。或亦耸当途之听,出于不得已耶。

刘熙载《艺概》:张孝祥安国于建康留守席上赋《六州歌头》,致感重臣罢席。然则词之兴观群怨,岂下于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