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飞鹊
[宋代] 周邦彦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坠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欲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译文

在河桥旁的亭中送别情人,久久惜别,深夜里弥漫着凉意,竟不知到了什么时分。残月曳着馀辉远远地向西斜坠,铜盘中的蜡烛也即将燃尽,清凉的露水打湿了衣襟。临别前短暂的相聚即将散离了,探头听听随风传来的渡口鼓声,看看树梢上空参旗星的光影,已是到了黎明时分。那花骢马仿佛会解人意,纵使我扬鞭催赶,它也只是自顾慢慢缓行。

送别情人,我满怀离愁踏上了归途,渐渐听不到渡口上那嘈杂的人声。原野上空旷清寂,归途竟是那么遥远寂静。我没想到再次来到当初与她分别的地方时,不仅未见她的一点遗迹,连偏斜的小路也都难辨迷离。低照的斜阳映照着兔葵燕麦,那长长的影子仿佛与人相齐,我在那曾与她相偎过的草丛边徘徊往复,以酒浇地,欷歔不止,放眼西方,空自断魂。

注释

夜飞鹊:词牌名。始见《清真集》,入“道宫”。《梦窗词》集入“黄钟商”。双调一百零七字,前片五平韵,后片四平韵。

凉夜何其:谓夜深到了什么时分。凉也作“良”。语出《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其,语助词。

霏(fēi)霏:雨露很盛的样子。

相将(jiāng):就要。离会:离别前的饯行聚会。

津鼓:河边渡口报时的更鼓。

树杪(miǎo)参(shēn)旗:指树梢上的夜空中散布着点点繁星。树杪,树梢。参旗,星辰名,初秋时于黎明前出现。此句说参宿正在树梢,天将破晓。

花骢(cōng):毛色青白相杂的骏马。

迢(tiáo)递:遥远的样子。

遗钿(diàn):原指妇人遗落的饰物,亦常比作落花。此指旧时送别处遗落的东西。

斜径:歪斜的小路。

兔葵燕麦:野草野谷类。形容蔓草丛生,一派荒凉。

班草:谓朋友相会于途中铺草而坐。

欷(xī)歔(xū):叹息声。酹(lèi)酒:把酒洒在地上。

赏析

这首词调,创自清真。此词写离别情景,故能随意驰骋,而又与音调协合,具声乐美。

上片写送别,下片写别后之思。词中运用陪衬、反衬、熔情入景、化用前人诗文之语等多种手法,细腻曲折地写出了送别怀人的悲凄与深情。全词所表现的惜别、怀旧之情,显得极为蕴藉,只于写景、叙事、托物上见之,而不直接流露。

起两句“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写送别的地点、时间。时间是夜里,夜是美丽的,又是温馨可念的,故曰“良”;联系后文,地点是靠近河桥的一个旅店或驿站;用《诗经·小雅·庭燎》的“夜如何其”问夜到什么时分了,带出后文。“斜月远堕馀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夜是露凉有月的秋夜。但送别情人;依依不舍,故要问“夜何其”,希望这个临别温存的夜晚还未央、未艾。可是这时候,室内铜盘上已是蜡尽烛残,室外斜月馀光已渐收坠,霏霏的凉露浓到会沾人衣,居然是“夜向晨”了,即是良夜苦短、天将向晓的时候。这三句以写景回答上文;又从景物描写上衬托临别时人心的凄恻和留恋。“斜、堕、馀、凉”,都是带有感情色彩的字:“烛泪”更是不堪。周邦彦词喜运化唐诗。“烛泪”句即运化杜牧《赠别》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李商隐《无题》诗“蜡炬成灰泪始干”。

“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收束前面描写,再伸展一层,说临别前的聚会,也到了要“散离”的时候,那就得探看树梢上星旗的光影,谛听渡口风中传来的鼓声,才不致误了行人出发的时刻。

参旗星初秋黎明前出现于天东,更透露了夜的季节性。鼓,可能指渡头的更鼓,也可能指开船鼓声,古代开船有击鼓为号的。观察外面动静,是为了多留些时,延迟“散离”,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才走,从行动中更细腻的写出临别时的又留恋、又提心吊胆的心情。“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写到出发。大约从旅舍到开船的渡口,还有一段路,故送行者,又骑马送了一段。从骑马,见出送行者是男性;从下文“遗钿”,见出行者是女性。这段短途送行,作者还是不忍即时与情人分别,希望马走得慢点,时间挨得久点。词不直说自己心情,却说马儿也理解人意,纵使人要挥鞭赶它,它也不忍快走,这里用拟人手法,将离情别绪层曲婉转的道出。

过片“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三句接写送别后归途。情人一去,作者孤独地带着离愁而归,故顿觉野外寂寞清旷,归途遥行,对同一空间的前后不同感觉,也是细腻地反映送别的复杂心情。“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这三句是一个大的转折,转得无痕,使人几乎难以辨认。到这几句才显示出上面所写的,全是对过去的回忆,从这里起才是当前之事,这样,才体现出周词结构上的细微用心,时空转换上的大胆处理,感到这里真能使上片“尽化云烟”。这里的第一句领起后文,直贯到全词结尾;第二句情人去后,不见遗物,更无馀香馀泽可求;第三句写旧时路径,已迷离难认。“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送别是晚上和天晓时候;重游则傍晚,黄昏中的斜阳,照着高与人齐的兔葵、燕麦的影子。这两句描绘“斜径都迷”之景,有意点出不同期间;又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序“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有”的典故,表示事物变迁之大。感慨人去物非的细腻心情,完全寄寓于景,不直接流露。下面三句:“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说过去列坐的草地上,徘徊酹酒,向着情人远去的西边方向,望极天边,而欷歔叹息,不能自已。“欷歔”二字,直接摹态抒情。

这首词写情细腻、沉着,语句起伏顿挫,结构上层层伸展,时空变幻灵动飞扬,过渡自然,风格上哀怨而浑雅,堪称送别怀人作品中的上乘之作。

评析

此为忆别怀人词。上片先追忆当日送别场景,渲染氛围;再写别筵散场,匆匆分手,怏怏而归。“津鼓”催发行船,“扬鞭”自跨归骑。“花骢”二句为神来之笔,马犹如此,何况人呢!省却万言千语。下片写送客归来的思念。起首三句,述当日送别归途离思、旷野落寞,而由“空带愁归”顿住。“何意”以下转入当今。如今重经当年送别旧地,时过境迁,触目荒凉,路径难辨。怀想之极,不忍离去,收拍以“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等一系列密集动作意象写出离愁凝重、怀旧情深。全词写的是惜别、怀旧之情,情不直接流露,只于写景、写事、托物上见之,写得细腻沉着。

辑评

明代卓人月《古今词统》引徐士俊曰:“花骢”二句,今人伪为欲别不别之状,以博人叹,避人议者多矣。能使骅骝会意,非真情所濳格乎?

清代黄苏《蓼园词选》:一首送别词耳,自将行至远送,又自去后写怀望之情。层次井井,而意绵密,词采秾深。时出雄厚之句,耐人咀嚼。

近代陈洵《海绡说词》:“河桥送人处”逆入(逆叙以往),“何意重经前地”平出(平叙当前)。换头三句,将上阕尽化烟云,然后转出下句,事过情留,低回无尽。